您的位置 說自己難,。說閱讀的事兒更難,。
這樣的短文難寫。一個只能裝下三兩件衣服的行李箱,，如何裝得下長途旅行的全部行李呢,。無數(shù)迎送日子那么多的閱讀情思與體驗(yàn),，從記憶里頭所能打撈而出者,，總不過吉光片羽。
記不清年齡的幼時,，即開始閱讀了,。那方法便是祖孫間的口耳相傳，一種古老的教學(xué)方式,�,！肚ё治摹贰ⅰ栋偌倚铡�,、孔孟之道的殘章斷篇,、唐詩三百首是祖父常教的，雖然有些很不喜歡,，比如“二十四孝”,。他所念是私塾，所能教者也只能是這些,。再大點(diǎn),，就教書法，法度謹(jǐn)嚴(yán)的柳體,，常寫的是五言詩,。
很奇怪，我雖一直回憶不出當(dāng)時年齡,，到今天卻仍能清晰聽見往昔祖孫一起背書的聲音,！這應(yīng)該是與文字最初之因緣。因緣已經(jīng)種下,。
小學(xué)時總被老師鼓勵朗讀,，作文也常被表揚(yáng)，覺得與文字親近,，然而這都是無意識的,。到初一時，第一次真正被好文字打動,。
一日早讀,，不知在誰的課桌上，我摸了本魯迅的書,�,；逎y懂,。翻啊翻，翻到了《好的故事》,，居然一下子讀了進(jìn)去,。
對我來說,，那天清晨，是一個美好記憶,。我突然接收到另一個世界里的信息猶如天啟,。回教哲派文獻(xiàn)《熱什哈爾》曾說：當(dāng)古老的大海朝我們涌動迸濺時,，我采擷了愛慕的露珠,。此話雖為表述圣徒之宗教體驗(yàn)，然而拿了來形容我當(dāng)時心情,，一點(diǎn)錯也沒有,。所以當(dāng)我閱讀《好的故事》這篇文章時，一度疑心自己置身幻域,。
整個上午,，我都覺得自己行走在由文字做成的音樂里，而且身體在變形,，拉長,，伸展，旋轉(zhuǎn),，擴(kuò)散,，然后破碎，消融在不言的音樂里,。數(shù)天里,，我讀小說讀到心碎。突然間我懂得：好的文學(xué),，就如同幸福閃電,，你很難捕捉，可在遠(yuǎn)天一角,，卻又分明清晰可見,。它完全取決于你怎樣使用語言。這是我最初的文學(xué)啟蒙,，由之我多少懂得了一點(diǎn)文字的光芒和力量,。
現(xiàn)在回想，那應(yīng)是一本魯迅散文小說選集吧,，好像還是個盜版,。很多年后，記不得在一本什么書中,，讀到了六世達(dá)賴倉央嘉措故事,，有一段描述少年活佛的閱讀體驗(yàn)，覺得深契我心,。
書中講,，當(dāng)少年倉央嘉措,，打開那本傳自印度的一部叫做《詩境》的書時，在開篇就受到了強(qiáng)烈吸引,。那是一首詩,，談?wù)撜Z詞的法力：
如果語詞之光/不去照亮輪回的世界，
那么這全部的三世之間/必將沉淪于無邊的黑暗,。
少年的活佛恍然領(lǐng)會,，語詞也是密術(shù)之一種，而且是法力最大的一種,。這個理解,，系統(tǒng)傳授佛典和密法的根本上師并沒有教過。
少年在書中翻求答案,。
而那個答案足以震動每一位敏感少年的心：
有了至上詩藝,，便能化腐朽語詞為神奇。只要掌握了語詞密術(shù),，光明將鋪滿六道三世,。
于是，在這位活佛以后的短暫生涯里,，我們見識到了他出神入化的無上詩藝,。
這樣說來，作為一個文學(xué)愛讀者,，我的審美覺醒,，首先來自對文字本身的感覺。因?yàn)楹梦恼�,，它每行書寫都有魅力�?BR> 此后我對作家的語言便很挑剔了,。一部作品拿在手中，通常先看語言,。因?yàn)檎Z言就是雪泥鴻爪,，指示來路和方向，披露著敘述的速度,、作者的態(tài)度,、以及他情緒的輕重緩急。在一語一字間,，埋伏著玄機(jī),、轉(zhuǎn)折、無語和無盡的悲喜,。帶著這種對語言的狂熱與追尋,，我同樣喜歡過其他數(shù)位文學(xué)史里的名家。
沈從文是一個。我有很長時間排斥這個具有赤子情懷的“鄉(xiāng)下人”,，因?yàn)樗喕肃l(xiāng)土和田園,。田園從來不是桃花源，但文學(xué)歸文學(xué),，文學(xué)可以想象的，那么他文字里的湘西就美的驚人,，美的讓人傷心了,，因?yàn)槊蓝际谴嗳醯模屓税l(fā)愁的,。還有蕭紅,。《呼蘭河傳》那種小女兒情態(tài)的帶有無數(shù)“呢,、了,、嗎”嘆詞的語言，讓人心生憐愛,，你很難相信它是出自一個歷經(jīng)磨難的女人之筆,，也許那是一種自我彌補(bǔ)，讓我覺得驚訝不已,。還有張愛玲……他們都是讓漢語閃光的好作家,，在我的閱讀履歷里，是他們增加了我對漢語言的愛和信心,。
因了這點(diǎn)偏執(zhí)愛好,，我又一頭闖進(jìn)了龐大的“古漢語帝國”，那是前人為我們留下的無與倫比的精美遺產(chǎn),。重溫古典,，是一趟華美之旅，因?yàn)槟窃缫巡皇钦n堂上的枯燥背誦,，而是語言和精神的雙重歸根以及探源和重新發(fā)現(xiàn),。“昔我往矣,，楊柳依依,；今我來思，雨雪霏霏”,，這是《詩經(jīng)》里時光飛舞旅人歸來的感嘆,；“帝子降兮北渚，目渺渺兮愁予,。裊裊兮秋風(fēng),，洞庭波兮木葉下”，這是屈原九死未悔一往情深的吟詠,；“琉璃鍾,，琥珀濃,，小槽酒滴珍珠紅……吹龍笛，擊鼉鼓,；皓齒歌,，細(xì)腰舞。況是青春日將暮,，桃花亂落如紅雨……”,，這是年輕李賀的傷感、絕望與熱烈,，幾個短句錯雜,，好似瘋狂舞蹈時的急促喘息；“鸕鶿杓,，鸚鵡杯,，百年三萬六千日，一日須傾三百杯”,，這反倒是李白的心花怒放興高采烈了,。在古漢語世界里，活生生個體的歡樂與哀傷,，希望與失望,，怨憤與愛慕，仍然鮮活,，恍同昨日,。絕妙好辭，俯拾皆是,。
漢語承載了古典文字里傳承下來的那么多詩學(xué)美學(xué)的東西,，它沒有理由不美，沒有理由不讓它美,。后來做了老師了,，課堂上我很注重解放學(xué)生對自己民族豐厚語言的感受，跟同學(xué)們共同分享漢語言的妙處,。盡管工作繁忙,，但對于“美文”，我是常讀不輟,，一如往昔的,。
當(dāng)這樣回憶來路的時候，我發(fā)現(xiàn)原來這么多年已經(jīng)過去,，由年少結(jié)緣而種下的深因趣味竟是改變不多,。我從未離開過那些紙上煙云。好文字真的有一種詭異力量。這好比曹雪芹,，分明窮困潦倒稀粥度日,，還偏要把茄子的做法寫得賽過山珍海味。這是語言的力量,，再也沒有比這《紅樓夢》更真實(shí)動人的“夢”了,，是曹雪芹以他那絕頂?shù)奈淖止Ψ蚓幙椓诉@繁華舊夢，那么強(qiáng)大堅(jiān)韌,，將傳之萬年萬萬年,。
常自暗想，在我所生活的城市里,，我只是個弱小的異鄉(xiāng)人，生活大多是孤身走過,。如果沒有此等上乘文字來撫慰,，真不知該怎樣度過那漫漫長夜……每當(dāng)靜夜來襲，單薄的感覺那么清晰,，手中便會拿起一卷,。輕輕開啟它，那些古老的靈魂自書中復(fù)活,。它同你交談,。